灰白奖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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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夜灯(六)

*茨狗/私设繁多



  • 【章六 / 姑获鸟】

姑获鸟:死去产妇的执念所化,抱着婴儿行走在夜里,婴儿的哭声变成了姑获鸟的叫声。




谁家孩子在哭?

女人深夜又被屋外的哭声闹醒,辗转不成眠。夜深露重,她实在不愿起来。几秒之后儿子开始哭闹,女人不得已只有起床安抚孩子。她哼着童谣,凑到窗前去看外头的动静。

夜至丑时,无人出行。

孩子的哭声却只见拔高不见消失。谁家婆娘心这么大,孩子醒了也不哄,哭得这样撕心裂肺,穿透墙壁透到她家寝塌。她打了个哈欠,看见远处走来一位娉婷女子。女子戴一顶斗笠,烦人哭声正是从她怀里传出。

女人揉揉眼睛再去看,早已人去楼空。

见了鬼。她啐一句。

很快她又懊恼地啊了一声——儿子的衣服晾在屋外忘记收起来。今晚露水寒重,明日又要再洗一遍才好,这可真让人苦恼。

太困了,明天的事明日再说吧。她又轻轻摇了摇孩子,儿子已经睡熟了。

她重入梦境之时,绝想不到儿子在这黑夜里睁开了大眼睛。小孩不哭不闹,像见着新奇玩意一样咧嘴笑。他咿呀咿呀的,听得人心也化了。顺着他的小手指看去,窗前有一片羽毛缓缓落下。

轻飘飘的。

 

 

 

 

一.

 

 

 

身着唐衣的女子引导牛车在阴冷月夜里缓缓行驶,牛车沉甸甸地轧过小路。大天狗站在车上方,别开刺人的枝桠。茨木坐在车檐,吐纳温热的月华。

神乐坐在牛车里:“为什么博雅不来?”

“说是病了。”

“说病就病了。”神乐嘀咕,“他如果不是病得快死了,绝对会跟你来这一趟。”

“病来如山倒。”

神乐托腮:“病得多重,能好吗?”

“病去如抽丝。”

“晴明。”神乐深深看他一眼,“你真无情啊。”

晴明用扇子敲她:“话这么碎。”

神乐坐不住,掀帘往上喊:“茨木童子。”茨木正无聊,低头去看那颗活泛的小脑袋瓜:“又怎么了?”

“到了吗?”

“你真把我当车夫了?”

茨木还要说话,神乐甩了帘子又坐回来。这一出一出的。晴明无奈:“我后悔同意你跟来了。”神乐笑了:“赶了一个多时辰的路,再说这样的话无济于事啦。”

“等会儿你要注意危险。”

“我没事。”神乐分析的头头是道,“姑获鸟不是不伤害孩子吗?”

“你脑子倒快。”

神乐权当是夸奖:“何况我来也不是一无是处。”

“哦?说来听听。”

晴明的计划很简单。

川赤子假作婴儿哭声,连日出没于失窃人家一带。他按兵不动几日,今夜才着式神备车,前往约定的郊外。茨木童子将会代劳,负责降服姑获鸟。神乐不过问晴明为何料定姑获鸟今日才有动作。阴阳师能够知晴雨断福祸、平妖魔定京都,晴明本就该是神秘又无所不知的。

至于她,她就负责:“我用脑子替你记下来。”

“记什么?”

“把你的事全都记下来,给你写书呀。”

晴明失笑:“痴话。”


嘴里与神乐说笑,他其实没有她这么轻松。

早几年,姑获鸟也曾于京中窃人子女。

那次的风波小很多,多数被窃者都是贫苦家庭,遇了祸事打断牙往肚子里咽。有一户人家独子被窃,父母求助到他门上。最终,他以弃婴哭声骗出姑获鸟,觅出她藏身之处。

六具婴儿死尸,还有一个奄奄一息。

姑获鸟抱着濒死的孩子,翅羽缓缓从孩子枯黄的脸上拂过。

她说,这是我的孩子。

姑获鸟尖喙长啼,磷火与翅膀相融后幻化成羽衣,翅尖蜕出人形。夜行游女,诡魅异常。青葱白指点在艳红唇间,示意晴明噤声。她声音嘶哑:你看呀,他冲我笑呢。

孩子吊着一口气,哪里会笑。

晴明说,他快要死了。

姑获鸟目光澄澈,似是不解其意。

晴明扫过那些包裹在花叶中的婴儿尸体,叹气又说:你不会照顾人类的孩子,把他给我。

人类的孩子几个字似乎戳中她的痛脚。姑获鸟一颤,哭声与婴儿如出一辙。

飒飒飒——

气聚成剑,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其间夹杂着姑获鸟凄厉的嘶吼:“他朝我笑,他是我的孩子!”

 


“在想什么?”

晴明回神:“没什么。”

 

 

牛车轧过一块大石头。大天狗被颠得险些站不住,向前倾倒。茨木眼疾手快伸出胳膊挡住。大天狗双手扶稳,却又撒手别过脑袋。

茨木好笑:“我又不是瘟疫,避我干什么。”

“你想多了。”

“是吗,我以为你怕我。”

“怕你?”大天狗果然被激,“怕你什么?”

“怕我——”茨木拉长声调,往前凑了凑,“怕我和别人说,说那晚你亲我。”

“你!”

大天狗气绝,脱口就要反驳。然而为谁亲了谁争执,压根改变不了他们亲上的事实。他懊恼,时运不济。

茨木忽然问:“要试试吗?”

大天狗捏团扇的手停下:“试什么?”

“试试妖力能不能交换回来。”

“……你做梦。”

反斥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才吐出来。

茨木这个恶鬼,每次都扼住他的七寸。自从晴明问那晚还发生什么异常,他确实在反复琢磨这件事:万一接吻真的可以交换妖力?可每当他有所意动,茨木的调侃如一举击破妖语魅言的利刃,总能按回所有蠢蠢欲动。

大天狗打定主意。

在晴明想出解决方案之前,他绝不会轻易豁出脸面去尝试这个尽管听上去很有些可能的法子。不过若是阴阳师仍旧束手无策,他走投无路必定一试。那时他须做好周全准备,例如灭茨木童子的口。

大天狗眸中精光乍现,茨木皱眉:“我觉得你没在想好事。”

被一言戳穿的人偏头:“你想多了。”

“真不试试?”

“不试。”大天狗看他,“你以后别再提这件事。根本不可能。”

茨木说:“不可能吗?”

他目光撞进大天狗瞳底。一次对视如飞花贴湖,鹿角触冰,大天狗没见过他眸色这样深,暗暗沉沉,流淌一条万物莫动的河,黑焰在河岸安营扎寨,鬼魅从帐后钻出来捕获灵魂。

他错开眼神,茨木打量他侧颜许久,不再看他。

大天狗斩钉截铁:“不可能。”

 

 


二.

 


 

一行人在荒郊停车。

牛车动静太大,式神听从吩咐,牵引牛车往远处藏匿了。晴明一行人往影影绰绰的婴儿哭声处前进。月光从叶间落在小路上,光斑摇摇晃晃。

神乐辨认时高时低的哭声,轻声说:“哭得这么惨厉,真是渗人。”晴明收扇,竹片点唇,以示收声。



姑获鸟不是软茬。

晴明回忆起姑获鸟冷绝的眼神,背后一凉。她耳力极好,若是发现有埋伏,一定远走脱逃。这一逃恐怕短期内再难追回踪迹。

即使不逃,他不便出手,以茨木童子一人之力能否降服姑获鸟也是问题。姑获鸟之强,他有幸领教过。夜行游女窃人子嗣的怪谈每隔几年笼罩京都,低调又至恸,她不似大天狗他们占据一方享其名誉,在杂谈里活出大妖怪的妖异与威风;可这并不意味她弱小。

一位母亲从不向人炫耀自己的力量。


他还记得姑获鸟执伞为剑,凌厉剑气割飞他的衣角。

她说:这就是我的孩子,他会朝我笑。

晴明叹气:就算是你的孩子,你根本养不活他。

他又燃符散咒,提醒她说:你再看看, 他是你的孩子吗?

姑获鸟愣在原地。

她匆匆低头,怀里的孩子已不再哭闹,一个呼吸十分绵长,进气少出气多。她冷脸,忽地松了手。孩子摔落在地,发自本能地哭嚎起来。只听姑获鸟似乎十分困惑,轻轻念:“你为什么不笑呢?”

说完,举伞就要刺入婴儿心脏。

晴明一震,符咒已飞向姑获鸟。还未及念咒,纸符已在姑获鸟扬伞之间碎作齑粉。

姑获鸟泪盈于睫:“你为什么不笑?”


那夜的最后,姑获鸟妥协,他也没能讨到便宜。

姑获鸟聪明,并不和阴阳师纠缠到底。她伞指濒死婴儿,冷脸同他说:你欠我一个人情。晴明无奈,欠姑获鸟一桩人情绝非轻易可以偿还。可地上的婴儿不再哭闹,等不起他一分一秒的犹疑。

他点头说,好。

他又问:为什么?

姑获鸟眨眼看他。她眼里没有春野夏花,没有柔软慈念。无悲无喜,化为人形后的姑获鸟昳丽动人,七分美艳两分温柔,独少一分灵动。

姑获鸟乃产妇死后怨念汇聚所化,夜走人间,挟人子女,多少人被她将人子视若己出的美谈蛊惑。人有人性,妖有妖性;妖不能以妖性断人性,人亦同理。

自古不是一言定论的事。安倍晴明深谙这一点。

姑获鸟困惑地反问:他为什么不对我笑?

晴明叹气,最后一次劝说她:“你养不活人类的孩子,为什么这么做呢。”

她缓缓抚摩平坦的腹部,仿佛那里正孕育一个生命。她抬头冲晴明淡淡微笑,嘴角在月光折射下有诡异的美。她说:孩子多么可爱,他们会对母亲笑啊。

姑获鸟若认定人子,会对他百般疼爱。

她履行她所认为的母亲所该做的一切。可她无法养活婴儿,妖怪纵有爱也不是人类所能负担的——她始终缺少那一点人性。而正是那一点令她害死六个孩子,可是晴明明白,从她而言并无过错。

她是姑获鸟。

自然法律,妖有妖怪的行事,人亦然。他所能做的唯有令姑获鸟不再越界,令唯一生还的孩子回到父母身边。

晴明不再费口舌,抱起婴儿,转身欲走。

“我要找我真正的孩子。”背后响起姑获鸟的声音,“阴阳师,从此往后不要插手,就当作我要你偿还的人情。”

晴明闻言一惊,再回头时已人去楼空。

几片羽毛轻飘飘,落在草地上,晴明没来由地心下一沉。姑获鸟轻易放弃这个孩子只不过是因为她不再认他。她固执如此,听不进他一句。他日姑获鸟再临京都,恐怕又是血雨腥风,只是那时的他出于承诺,已无法再插手其事。

——到时候的事,到时候再说吧。



如今时候到了,果真令人头疼不已。

晴明哼了一声,神乐注意到,捏他衣袖挑眉看他,晴明摇摇头,神乐这才低回头去。践行承诺的安倍晴明不算孤注一掷,只是现阶段所有宝都押在茨木童子身上,只盼望这位大妖怪哪怕稍微能够上心一点。

他看茨木童子,那人气定神闲,好不自在地跟在身后。

委托妖怪也应该挑好对象,大天狗是三年忠其事,茨木是事来不沾身。

晴明暗叹,如果茨木童子的妖力到了大天狗体内,事情好办许多。万事无如果,命里有定数。何况最倒霉的还没说话,他又何苦在这有万千假设。

大天狗跟在茨木身后,一行人往哭声传来的方向悄悄行进。

路至半途,哭声戛然而止。

神乐惊道:“没声音了。”

晴明皱眉:“我们走快些。”

众人匆匆又向方才哭声传来的方向跑去。

大天狗跟着快走几步,却发觉空气中有极淡的血腥味。即使失去妖力,他保留在身体里的五感仍旧灵敏。他驻足细细嗅来,那血腥里夹杂泥水味。大天狗心下一颤,再抬头时,阴阳师他们已经跑出好远。

他抬脚刚要去赶,那血腥味又从斜后方飘散而来,丝丝环绕在他鼻尖。

大天狗敛眉,仿佛受到挑衅。

阴阳师的背影已经快要消失在尽头。大天狗没有犹豫,扭头踏着来时路上木屐踩出的浅浅印痕,循着味道追了过去。

 



 

三.

 

 

 

“出来。”

走到一方开阔地。

大天狗轻巧踏上圆地中心的大石头,他的木屐一天之内沾染了往日一年份的泥土。姑获鸟在他正北方,正北的血腥味可以熏死一整群神社里叽叽喳喳的鸦雀。

姑获鸟从树上落下来,轻盈好比羽毛。

她比几年前气派更甚,唐衣光华流转,玄黑羽毛点缀其间,更显诡魅。越美丽总越危险。举凡美丽的妖怪,无一不狡猾乖张。大天狗抬眼正视她,姑获鸟也在施施然打量他。

“你为什么跟着我?”

“要你交还你偷的孩子。”

大天狗言简意赅,姑获鸟一怔。大天狗注意到她舔过嘴角鲜血,红艳如红纸染唇:“你吃了川赤子?”

“那个妖怪叫川赤子?”姑获鸟食指捻搓血斑,“我是吃了他的心。”

大天狗鄙夷:“吃心?”

“他的心与沼泽一样肮脏酸臭。我本来不该理他……”姑获鸟冷道,“他不能扮作孩子来愚弄我。”

“他生性如此。”

“我生性也能以妖为食。”

大天狗被她驳回,一时气结。日日在茨木童子嘴上落了下风也就算了,如今在籍籍无名的小妖怪这里竟也颜面扫地。他起了杀机:“妖怪本性。”

说完抬手以团扇指她:“交出孩子,我且留你一个体面的死法。”

姑获鸟笑了。

她不知道来者何人,也不知道缘何要她交出自己的孩子。她只要一想到为了孩子战斗,这份使命感令她激动到浑身的羽毛都要抖出虱子。

她静静从腰间快速拔出纸伞,伞尖滴着黑红的血。

“我不会交出我的孩子。”



刷!

姑获鸟从原地突起,惊如闪电。

她将所有力量聚于右手,以期予大天狗心脏处致命一击。伞尖与他胸口咫尺之遥时,大天狗猛然右侧,躲过一击。

姑获鸟极聪明,她并不认为一招可制胜,一个能追踪到她的妖怪绝非善茬,她早有后招。

飒——

大天狗右侧身躲开了姑获鸟狠厉的一剑,却没预判到她越过他身后竟可以生生将招式撤回,中途变招。

大天狗心头微震,顾不上姿势是否优雅,低头矮身从石头上滚下去,这才堪堪与姑获鸟的回马枪错过。

姑获鸟滑出几步,转身执伞而立,蓄势待发。

大天狗狼狈起身,面上看不出喜怒。他拍去身上的尘土。姑获鸟的伞破开了他的袖子,那混杂泥土的黑色血液抹在上面,刺眼得很。

他目光如剑:“从来没人敢这样逼我。”

姑获鸟不作声,伞尖上挑,示意再战。

大天狗抬扇,疾风应召而至,化作无数微小的气流漩涡。他一挥扇,漩涡向姑获鸟飞奔而去。

姑获鸟以伞格挡,戳破一个又一个漩涡,紧接着朝大天狗的方向冲了过来。大天狗不疾不徐地后退,又是无数小漩涡前仆后继地涌了过去。姑获鸟烦不胜烦,全心应付这些纠缠不休的定时炸弹。一旦被被这些看似寻常的漩涡卷进去,等待她的将是妖力反噬。

姑获鸟前进一步,脚边自下而上的漩涡见缝插针,险些令她措手不及。好不容易摆脱一波,新一轮又极其灵敏地追击过来。

大天狗在掌握战局。

姑获鸟意识到对手的反应能力与精准判断近乎完美,绝非常人可以比拟。

他很强。但是对手越是强大,她越能品茗到为孩子战斗的甘甜。超乎为食物而战的本能,这种战斗的仪式感深深取悦迫切成为母亲的她。那是隔着生命,隔着生死沿袭下来的期待,她为正渐渐成为母亲感到愉悦。

“为我的孩子去死吧。”

姑获鸟甜蜜地笑了。



姑获鸟陡然发力,快若惊鸿。

她动作迅疾,眨眼间漩涡便清了大半。大天狗面色严肃,他能看清姑获鸟正以纸伞的尖、柄、面,三处着力,击开漩涡。姑获鸟与他有着同样敏锐的直觉与观察能力。

若是平日,他与姑获鸟此刻便是不分上下,而他又留有后手,最终必定取胜。

可他不行,这密密麻麻的小漩涡已然将他为数不多的妖力耗得七七八八。



眼见大天狗力有不逮,漩涡式微,姑获鸟将伞对准大天狗。

她眼神纯净:“你凭什么来抢我的孩子?”

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唤风于抬手反掌之间了。大天狗心知穷途末路,却也不肯示弱:“那是别人的孩子。”

飒!

剑气划过他的右脸。伤口不浅,血沿着细长的缝往下渗。

“我说过,那是我的孩子。”

大天狗讥道:“偷来的孩子,你让他认贼柞母?”

姑获鸟冷了脸。

下一击直接将大天狗震出好远,滑行许久才停下。姑获鸟步步逼近,伞尖仍然对准他。大天狗浑身被粗糙地面磨得酸疼,后肘处磨坏衣裳。他撑着地面坐起,低头发现脸上的血一滴一滴落在洁白狩衣上。

他不甘心。

事情本不该是这样,他本不该在这里受尽屈辱!

他抬头怒目而视,姑获鸟还要逼问他:“那是我的孩子啊,他朝我笑,你知道吗?”

“自欺欺人的妖怪。”大天狗怒极反笑,“你会生育孩子吗?”


飒!

姑获鸟怒道:“我有孩子,我有很多孩子!”

“你怎么可能生养人类的孩子。”


飒!

“他朝我笑!”

“初生牛犊,见了无常鬼使也要笑的。”


飒!

“你不知道,他们喜欢我,我是他们的母亲。”


大天狗已经数不清第几次被姑获鸟击倒在地。

喉间腥甜,他仿佛能看见自己一旦说话就会喷出鲜血的狼狈相。他恨,他恨自己落到如此境地。几日前还未对失去力量有切实体验,他还在想爱宕山,想茨木童子,想一切的一切,唯独没设想过失败、落魄,云泥之别的落差。

力量这样重要。

它什么都不是,它只是一阵动动手便应召而至的狂风,将眼前这个女人撕碎的狂风。

大天狗食指微动。然而四下风平,吹不起一丝草动。

姑获鸟见状,蹲在他身边。她双手握住伞柄,缓缓施力,将伞尖刺透他的掌心。鲜血如柱,大天狗死死咬紧牙关不肯喊上一声。血也好,疼也罢,他绝不让旁人看见他的失态。纵使身入泥潭,他也要自省自醒。

姑获鸟无暇管他的纠结与痛苦。

她的问句已经微带哭腔:“我能养活他们了,他们喜欢我,你明白吗?”

大天狗看见她眼角的泪光后一震。只是这震惊很快被手掌传递而来的疼痛所覆盖。他想起玉藻前与他说过的话,做人做妖有什么不同。她还曾说,人有人性,妖有妖性,你太偏颇。

妖怪的情大多诡异难懂,他们有他们的规矩与法理。

玉藻前问他,你凭什么用做人的一套去揣摩妖怪,你还没学会如何做一个妖,却已经指点江山。那时的他左耳进右耳出,从不肯让人左右他的一念一动;如今在这个情景下却忽然略有顿悟,实在是哭笑不得。

姑获鸟的悲伤太纯粹。

她说:“没人能夺走我的孩子。”

一滴泪落在大天狗的食指,他指尖一颤。

她将伞从手掌拔出,大天狗咬牙闷哼,不去看伤口处濡湿的一滩血。她高举纸伞,尖锐的伞尖在月光下反射出一道阴冷的光。

“为我的孩子死吧。”她说。

 

 

呼哗——

 

伞尖即将没入心口,大天狗的身体整个飞了出去。

大天狗耗尽浑身气力,催使风将他整个人反弹出去。这一举能让他脱离一时之险,不过后事难料,散尽妖力的他算是失去最后的逃生机会。

风声鼓噪,人在半空时仿佛有一世那么长。或许他会直接落地而亡,或许姑获鸟早有所料,等待他的不是结实的地面,而是穿心的伞剑。

然而,他全部猜错。

等待他的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怀抱与声音。

 

“太弱了。”

 

 

 

 

四.

 

 


 

茨木对追踪姑获鸟一事压根不上心。

等他跟随晴明来到河边,川赤子早已身首异处,胸腔被利器剖开,不见心脏。浓烈的血腥气味熏得慌,茨木甚至懒得上前看上一眼。晴明与神乐还在察看,他忽然发现大天狗失去踪影。

第一反应是沿着来路去找。

等晴明回过神才发现,大天狗和茨木童子这两座大佛统统不见了。

神乐格外头疼地扯他衣服,说:“我觉得,你从拜托他们开始就是个错误。”

 


大天狗无法将翅膀形态维持太久,他必须走路。

茨木很快找到了木屐留下的足印。他仔细跟着足印去找,足印经常在一些石头与草叶间断断续续,他得十足细心才能找准正确的道路。这是很烦人的事,茨木却破天荒地体验到了细致工作的趣味。

拨开草叶,他看见不远处一个女子持伞而立,空中正有人影朝他落来。


人人常说宿命,相吸相斥都在命数里写好。

茨木意识到那是大天狗,即使那人没有翅膀,他眼神也不足以好到在这昏暗夜里辨认一个空中的背影。可能从这里开始,或者更早的以前,宿命要这一切写成这样,宿命要他明白那是他,宿命说接住他。

茨木稳稳地接住大天狗,向后踉跄几步。

那人侧躺在他怀里,气若游丝,双目仍然亮如寒星。他右脸糊满血迹,掌心被利器戳穿,身上四处都有剑气劈砍,这是茨木见过他最为狼狈的一次。

茨木说不上这种感觉,他很不开心。他从没让大天狗沦落至此,这仿佛是你费尽周折圈出的领地被他人取巧侵犯,你必须宣示主权。

他正要动作,大天狗咬着牙:“放我下来。”

“随你。”

茨木将人放下,抱他的手顺势托住他的腰部。他怕大天狗没有力气站稳,事实是他能感觉到大天狗确实在他的左手上借力,按习惯这时候他应该出言嘲讽,当然他也确实准备这么做。

“你……”

“不是要试吗。”

话还没说完,大天狗用流血的手紧紧揪住他的衣领,紧接着,血迹斑斑的脸凑了上来。

茨木瞪大双眼,能看见大天狗闭上眼还在咬牙切齿。多么心不甘情不愿,他的走投无路与孤注一掷取悦了茨木小小的恶趣味。

假如世间存在记录画面的宝贝,他一定千方百计弄到手,以记录这一幕难得景象。

 

这场景这样有趣,如果没有人打扰的话——

 

茨木透过大天狗,看见姑获鸟如踏檐飞燕,携伞剑奔袭而来。阵势凶横,他也不免心头一悸。

如果说该死的宿命驱使他去神社夺取杀生石,他去了;宿命要他与大天狗化敌为友,他愿意;宿命要他百般逗弄大天狗,他觉得有趣;宿命现在得寸进尺地告诉他,你必须救他,他似乎也没什么拒绝的余地。

怎么救?

茨木下意识捏紧大天狗握住衣领的手,借腰力原地带人扭转半个身位。

这该死的宿命,养成一个下意识救人的习惯可不是好兆头。


破空的利刃扎入背部时,茨木破天荒的第一次开始考虑,遇见大天狗是否也是他人生中可以算得上的倒霉事之一。

没有碰到意料之中的柔软,大天狗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姑获鸟那张糅合了悲伤与狠厉的精致面容,以及她将伞剑从茨木身后拔出的决绝。

茨木整个人抱住他,或者说是挂在他身上。下巴轻轻磕在他的右肩,右手紧紧捉着他血糊糊的手。茨木的拇指很凉,磨着他的食指第一节。

他说:“……真可惜。”

大天狗愣在原地。

他看见姑获鸟脚踏半空,气势如虹。

事到临头,胡思乱想无章法。她强大,她有她所谓的孩子,她为她所谓的正义而战。即使别人嘲讽、否定,只要她赢了,一切由她说了算。大天狗胡思乱想,那我算什么?我站在这里做什么。

可能掌心失血过多,茨木握住的那只受伤的手开始发烫。

茨木在他耳边又在嘟囔。

大天狗想说,八成又是讥讽我,既然受了这么重的伤就闭嘴吧。可他明明这样想,却又免不了抱着侥幸认真去听他说了什么。

茨木说:“可惜,可惜你没能亲上我。”

看,他猜的果然没错。

大天狗笑了。这笑,他肩上的茨木绝对看不着;因此他笑得更加肆意无声。



掌心越来越热。

就在姑获鸟一剑落下时,狂风忽至,将她掀了出去。待她站稳,定睛再看,一双不知何时出现的黑翼紧紧包裹二人——

 

黑翼张开。

茨木仍旧维持挂在大天狗身上的模样,血从背部豁开的伤口汩汩流下;翅膀的主人一身狼狈,血与伤遮掩不了他与生俱来的高傲,他的眸里有一场日照不化的山顶积雪,姑获鸟为之一颤。

那人无声地笑:“太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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