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不见我锁了,常夜灯不坑
*茨狗
【章五 / 川赤子】
川赤子:生长在山川河流边,会发出婴儿哭声,被骗者循声会掉进川赤子挖好的无底沼泽中。
“你骗我!你这恶劣的阴阳师!”
沼泽传来含混不清的指责。
“别说这么难听的话。”从妖怪那里骗知真名的安倍晴明站在沼泽边,笑吟吟道,“你的名字可是我听过最好听的名字。”
风从叶间逃窜而过。晴明喊出妖怪真名,轻声道:从这里离开吧,不许再害人性命。
沼泽咕嘟咕嘟地冒上几个黑不溜秋的泡泡,边缘逐渐收拢,凝成一点,消失不见。
一.
今天如果放晴,晴明也许心情能好些呢。
安倍晴明素来只拿狐狸般的笑脸示人,谁也瞧不出他的喜怒。但神乐好歹跟着他这么许久,眼色一顶一的快。她知道晴明不开心;她还知道不开心的原因,至少眼前这两位惯会惹事的大妖怪占了一半。她不插嘴,一个讨喜的小姑娘不做不合时宜之事。
庭院萋萋荒草给雨打的一跌一跌,神乐的小脑袋也跟着一啄一啄。
大天狗端坐在前:“你可有办法?”
“你们可以试试给我一个期限来解决它。不过在期限结束之前,麻烦你们不要再给我出新的难题。”不好处理的事一桩又一桩地往他这里撞,分身乏术莫如是。
大天狗和茨木童子交换回来了,可喜可贺;糟糕在晴明仍旧无法送走这两尊大佛——身体交换回来了,大天狗一身妖力却失了七七八八,大部分注入茨木体内,给茨木白捡了个大便宜。
这比杀生石带来的收益还要丰厚,茨木大可就此拂袖而去;但他摸了摸鼻子,鬼使神差跟着大天狗返回安倍晴明家中。
晴明沉吟:“你们交换妖力之后,就能把身体互换回来?”
“当时是。”
“不如再试一次。”
茨木插嘴:“没用。”他将手搭在对方肩膀上试图交换。毫无反应。晴明叹气:“可能方法不对,或许你们做了其他的事?”
茨木醍醐灌顶:“我们当时——”
“你闭嘴。”大天狗打断,“那只是件小事,两件事没关系。”
小事二字咬牙切齿。神乐听得云里雾里。小事是什么事?打哑谜真没趣。改日得向茨木套话,反正他从不把事藏心里。
晴明收扇道:“我再想想法子。”他起身看大天狗:“看来你们还要多呆一段时日。”
大天狗一路赔了夫人又折兵,早有归山之意却又屡屡铩羽,绝非他可轻易宽慰。可他能说什么呢,家中上下都得前后可着这二位大人物也非他所愿。
然而大天狗岂止夫人和兵马赔进去,面子里子输透了。
昨夜茨木为他度气是无可厚非之举,何况也不是他主动为之——可就画面而言,是他主动献吻;他也真切感受茨木的唇瓣与紧随而至的狂风暴雨。
这体验无法言说,无论是肺部被搜刮一空,还是精神遭遇巨大打击。他偏偏又理解茨木。茨木是几近窒息后出于本能掠夺空气。是他倒霉:水下不自如,无法挣开。
罢了,大天狗认了一桩倒霉,不怕再多领一桩。可流年不利恐怕算是眼下情况,好不容易浮上水面,他竟发觉妖力不足以支撑双翼化形。
刚要掀羽卷风,领教一回大江山二把手的能耐,羽翼竟在虚空之中幻灭消散,徒留几片羽毛在空中尴尬浮沉。大天狗还不及认清状况,堪堪喘上一口气的茨木一把抹了脸上的水,上前几步,俯身揪住他的衣领:“刚刚在水里,你差点儿害死我。”
大天狗矮他一截,仰视说:“你险些害死我的事也不在少数。”
“你别忘了,我死了,你的身体也活不……”
大天狗并两指点在茨木眉心,将他推开少许:“你死与我何干?”
大天狗刚脱水而出,狩衣湿透晕出一团团非黑非白的泥泞来。额发沿着眉峰贴出几道,水珠沿着下颌砸在深夜的寒意之中。凌乱狼狈。可即便遭逢这样的失意,他双目仍亮如寒星。
茨木一怔才放开:“……什么时候换回来了?”
“谁知道。”
两个人其乐融融以难友身份席地而坐,共同探讨灵魂究竟是因何换回的玄妙之处——这与安倍晴明和源博雅对酒共赏天下事相比,竟不知哪一件听起来更蠢。
他退后几步又说:“反正换回来了。”言下之意是莫论因由。
“既然换回来了,我得回一趟大江山。”茨木点头,少顷看向对方,“过后我会去爱宕山找你。”
“好。”
茨木微讶:“好?”
这么爽快?
方才车上还一脸欺霜赛雪,这会儿竟好说话了。所谓趁热打铁,茨木又道:“我会去爱宕山,找你痛痛快快打一场。”一句话磨得慢,比之上一句能听出两分商讨口气。换了酒吞听必定脱口大骂,你个铁皮的妖怪这会儿邀架倒学会礼貌。
大天狗应得快:“好,你来。”
茨木挑眉:“到时你我一决胜负,让我看看你是否配得上三大——”
“我与你决胜不为虚名。”大天狗挥袖,眯眼道,“你只管来,我让你有来无回。”
时间先定格在这。
个体往往会因其性格对客观表达产生不同认知。这段对话里,大天狗和茨木就对彼此产生了微妙的判断错误。
大天狗之所以把茨木这麻烦一肩拦下,无非为出这大半个月的恶气。他把话说明白:我让你有来无回。这话一撂下,绷紧的表情微微松动:这就是已经尝到还击的甜头了。
再看茨木童子。
他双目炯炯,战意已燃。这个家伙压根没听进去大天狗后半句,听进也全当放屁。与我决胜,不为虚名——此话入各耳,难保没有几个人品出点英雄惜英雄的味道。被强者认可值得雀跃,对象是大天狗又徒添几分快意。茨木越发看大天狗顺眼,接纳大天狗作为朋友也并无不可的想法若隐若现。
可惜当事人看不惯他的喜色,皱眉讽言:“你笑什么?”
“别等到时候了。”
“什么?”
“别等了,就现在。”茨木左手托起乌黑火焰,“现在,和我打一场吧。”
二.
“什么都——没有发生。”
“骗人。”
“骗你又怎样?”茨木弯腰,按着神乐的脑袋佯作生气,“再问下去,我捏了你脑袋。”
“没意思。”神乐噘嘴,“这样,你挑些不紧要的和我说,好歹给我解解馋呀。”
“不行。”
神乐垮了脸:“哎——”
“我答应不说了。”
神乐问那晚发生什么趣事;茨木思前想后,印象最深果然还是他们最终打了一架。
这场战斗唯有一招是结结实实落在肉上,那就是茨木放的黑焰。平平无奇,无甚力量,是只为给酣畅一战博个彩头才使出的花招。大天狗同样没放在心上,于是足够尴尬的事情在同一天再次降临在他身上。
我欲凌空飞起,惟见只零片羽。
没飞起来。还没自检问题何在,阴风先于黑焰刮得面皮辣疼。风如刀割,熟悉走向熟悉气息,大天狗倒地后,先是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还不及起身,茨木困惑的声音响起:“……我变强了?”
大天狗躺在原地,张开右手。月光从指缝流泻而下,落在眼睑与鼻翼。
他缓缓握紧成拳,虚弱、无力。
来,他应该站起来和茨木说:“不只是你变强了,我还变弱了。”或许他还应当愤怒道:“那是因为你夺走了我的妖力!”可惜木已成舟,怨怼何用之有。当然,为日后考虑最好是说:“把妖力还给我。”而宣战后说这样的话实在丧尽尊严,辱人颜面。
那他该说什么?
大天狗将手背覆于双眼之上。
太糟糕了,糟糕到不愿意再动作,让糟糕这两个字继续在他的生命中大放异彩。茨木童子说什么他懒得再过问,既然捡了大便宜,这人该滚才是。
灰蒙蒙的视界暗了几度,大天狗仍遮眼躺在原地:“别过来。”
过来做什么?趁虚而入,还是以绝后患?
茨木弯腰,遮去他手心月光:“是因为杀生石。”
大天狗不作声。
“杀生石可以吸附妖力。”茨木又说,“因为被吸附了,你的妖力在交换身体时没能回去。”
茨木将左手按在他手掌:“再交换一次试试。”
大天狗闻言一愣,双目圆睁。可惜,方才在河中水到渠成的妖力交换此刻已经求路无门。尽管毫无反应,可茨木毫不犹疑的应对态度总算令大天狗的躁郁情绪稍有舒缓。
尝试半晌未果,茨木不再执着,而是顺势握住大天狗的手。他在拉他。
茨木的手很暖:“躺在那里够难看的。”
他把大天狗拉起来。大天狗盘坐在地,沉默几秒才说:“是挺难看。”
他情绪不高,茨木不好再说,蹲在他身边与他平视。这看起来与安倍晴明和源博雅侃侃而谈一样,不能再愚蠢了。然而和茨木沾边,所有事件的演化都可归到朝他最不愿的局面飞驰而去的可笑进程。蠢就蠢了,可怕的是他有预感,绝不可能只蠢一回。
大天狗懊恼地长吁一声:“今晚这事别说出去。”
茨木:“你说哪一件?”
哪一件也俱不可说。
而大天狗想也没想:“说我躺着没起来,这一件。”
三.
凭借衣裳上两滴落血,安倍晴明猜中连日来京中怪事的始作俑者是姑获鸟。
怪事、坏事、大事,大天狗、茨木童子、姑获鸟。一环未解,环环入扣。并非他无法处理姑获鸟,只怪他与姑获鸟曾因他事另有交情,于人于妖,恪守信义不该区别对待。他不可直接出面。
最得体的处理是由他专心处理茨木与大天狗一事,再求助他们二人解决姑获鸟。奈何休说帮忙二字,茨木二人能不给他添新麻烦已是幸事;怕是姑获鸟未平,风波连起。商讨得出折中结果:他们先协助安倍晴明解决姑获鸟,之后安倍晴明必须全力解决他们的事。
大天狗尚且满意,却没猜到安倍晴明画了饼,一挂就是几个月。
姑获鸟好窃人子,行踪难觅。
神乐问:“如果用孩子引她出现呢?”晴明点头,可取之计。当初他借此计诱引姑获鸟现身,只是不知这些年过去,她是否吃一堑长一智。
大天狗盘腿坐在门侧,闻言轻轻哼了一声。茨木看他一眼再调侃神乐:“天天跟着阴阳师学了什么?你比妖怪还要阴损。”
神乐驳道:“论损你也不赖呀,一骂骂了俩。”
大天狗对晴明说:“一物克一物,你可以去找川赤子。”
晴明意念一动:“是了。”
神乐轻易被转移注意:“川赤子?”
大天狗:“川赤子最恨京中那位声名远扬的大阴阳师。”意有所指地瞟过安倍晴明,看向庭院:“他可未必帮你。”晴明无奈一笑:“你身在爱宕山,竟也知道这些偏僻小事。”
“我与他见过一面。”
“这样啊。”晴明摇扇,戏谑道,“沼泽滋味如何?”
川赤子出没于潮湿泥泞的山川沼泽一带,惯于诱人落进无底沼泽。既与川赤子有一面之缘,想必当日总有几分狼狈。大天狗的落魄近日他算看了个全,不过他一袭白衣身陷污泞倒是新奇画面,阴阳师不免好奇。
大天狗听懂他话内之意。
他捏紧团扇,于门前起身:“他应该庆幸,没能弄脏我的衣裳。”
川赤子不过是个无须记住的小人物。
那时他误入林间后察觉不对,振翅而飞。顷刻间飞叶走石,露出中间不惹眼的泥潭。川赤子浮出沼泽后哂笑,称不知是他造访。
川赤子模样丑陋,他记不得;倒是高高在上,受人奉承的感觉如至醇美酒,令他至今不忘。
自己很强大。
大天狗很早就对力量的重要有清晰认知。
力量是至高话语权,是不血刃的奇兵。人妖两界莫不追求力量。做人的时候见权谋纷争,见勾心斗角;作妖的时候看丑态毕现,看弱肉强食。力量是权力,也可以只是纯粹的强大。
绝对的力量压制一切虚伪花招;在追求力量的道路上,一切尽显悲哀渺小。而他是这波渺小物中稍大一些的那一颗;他多么强大,所有人都这么说。
他为大义追随力量,理由只是万千生灵里随手拈来不足道的一个。
他的大义并不慈善,里面没有世外桃源、没有洞天福地;是钢铁规则、是冰冷不苟。他所奉尚的大义至简:秩序。
绝对力量搭配绝对秩序,他于爱宕山的统治如一张铁铸细网,勒进绵延山峦的每一寸土地,漫漫岁月里没有行差踏错,没有意外之祸。
爱宕山因他而沉沉蛰伏在天地之间,岁月不扰。
这是他的大义。
而如今,他漫长统治里践行的大义在力量流逝后也成了分崩离析的笑谈。一旦失去力量,所有都将解构重建,秩序百废带给他的苦恼要远远胜于茨木童子仅仅所能理解的变得弱小这一件。
大天狗看向茨木。
神乐还在听川赤子的故事。茨木正打哈欠,似乎对姑获鸟与川赤子没什么兴致。他自然是不管的,祸不及他;他能看在情分去研究如何把妖力换回来,这已足够列入妖怪品行的百年美谈了。
那么话说回来,这值得夸赞的美德究竟看在什么情分上?
大天狗越发搞不明白茨木童子。事事该怨他,事事却又承他一份情。一时半会难以理清,只能寄希望于速速解决,自此别过,永不重逢——这是他经历所有事后得出的唯一至理:他不再指望他日能从茨木身上讨回一报,避让这座百试百灵的瘟神明显才是上上策。
茨木见他神色微妙:“盯着我看什么?”
大天狗还没说话,他又摸了摸脸耸肩道:“别是终于对这具身体产生非分之想了?”
“……闭嘴。”
四.
即使深为川赤子所厌,安倍晴明还是腆着脸去找川赤子。
川赤子需要固定据点,即使在他的命令下迁居,新据点在何处也只需招来戾桥下的式神询问一番即可。
除了浑身裹了泥浆的脏乱、动听的真名,川赤子的情绪过激同样令晴明印象深刻。这一点隔了几年未曾改变,这份宝贵的单纯倒令晴明颇感亲近。
而在川赤子眼中,安倍晴明是个极讨厌的阴阳师。他不残暴,不偏袒,偏偏行事大胆又恶趣味。川赤子最厌恶被人撩拨,尤其是一而再、再而三来自同一个人。
他一察觉阴阳师气息,收了沼泽匿于暗处。可惜来者捏着他的七寸——他知道他的真名。
名字呀,是最短的咒。
晴明:“你躲我干什么?”
“你这瘟神,找我做什么?”
“怎么说也是许久不见了。”
“我可不想见你!”
晴明微笑:“听说你没再害人性命,真是值得庆贺的好事。”
好事,他可说的出口!
这两年,每当川赤子藏在偏僻处装出小孩哭声,诱引行人落入他的沼泽中——可就在行人溺死之际,囿于阴阳师的咒,他始终无法要人性命,只能留住他们一口气。
久而久之,附近一带便传起一桩美谈:林子里头住着一位神仙,如果跟着小孩的哭声找过去,可以痛痛快快洗个泥浆澡,可舒服哩。
该死的泥浆澡!
该死的人类!
该死的安倍晴明!
可惜该死的安倍晴明压根顾不上他的情绪:“这次我来,是求你帮我一个忙。”
求我?
川赤子长出一口浊气,正要恶言拒绝,晴明微笑着念了他的真名。听来似乎是与他商讨的语气,但苦苦无法说出一个不字的川赤子明白,阴阳师这是又给他下了咒。
川赤子混在泥淖里咬紧牙关,分不出泥黑还是脸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