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奖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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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夜灯(七)

 *茨狗/有点勤快…



  • 【章七 / 日和坊】

日和坊:雨天时不见踪影,是只有在晴天才会出现的妖怪。

 

 


一年前,梅雨季。

“雨总是下个不停,真烦人。”

是夜。神乐无聊地扒住门框,倚门抱怨。式神正在为晴明研墨,忽然温柔一笑。晴明见状,放下笔也跟着笑。神乐不知所以,扭头问他们笑什么。

晴明说:“明日雨就不下了。”

“你怎么知道?”

“我还告诉你,明天是个好天气。”

“哪有好天气?”神乐听着耳边的雨打风吹,嘟哝道。此时一边安静研墨的女子敛袖答道:“天气?天气好着哩。”

神乐回头看看她又看晴明,而晴明只是一个劲地笑。

 

 

 

一.

 

 

 

谁吟幽幽百里歌,请君堕入无涯河。

茨木昏昏沉沉,踩每一步都是虚浮无依。远处仿佛有谁击鼓娇笑,他循声去找,把路越走越长。一路黑暗,他渐渐才开始耳目聪明。茨木听见有人喊自己恶鬼之子,听见有人叫他去死,欺辱的话他许久不曾听,时隔多年再听竟有置身事外的错觉。

他继续往前走。

一星磷火点亮前路,视野开阔,是一条河。

他走到那条河的老位置,故地重游,感慨良多。临河映出一个白发金瞳的妖怪,多么威风堂堂。他们说的没错,他是恶鬼之子——是,他天生不该甘于平庸,做一个碌碌无为的人类。

茨木伸出形容丑陋的左手,拨乱河面。

河上飞来一只蝴蝶停在他手背上。他盯着那只蝴蝶,耳边又有新的声响传来。

 

“深秋的瓜呀红彤彤,甜比美人腮上红……”

“……别唱了。”

 

神乐正吃着瓜哼小调,茨木童子慢慢睁开了眼。

她放下小碗,膝盖挪了几步凑来看他。茨木四下打量房内。房间是他和大天狗之前住的那间,那些墙壁里的小妖怪吵闹声太熟悉,可惜他浑身乏力,无法再踢墙壁让他们噤声。

时值黄昏,外头还在落雨。

茨木问:“什么时辰了?”

“要吃饭的时辰。”神乐把碗递给他,“吃瓜吗?”

茨木推开碗,掀了被子坐起身。即使包扎几圈,背后伤口仍然疼得厉害。姑获鸟那一剑实在狠绝,茨木眸色渐厉,他必须讨回这笔账。

神乐心思活泛,放下碗说:“姑获鸟走了,你就别再想着找人家打架啦。”

“走了?”

“说来话长。你就当做是大天狗把她打跑了。”

“他不是失去妖——”

茨木握拳,忽然明了。他体内之前几乎盈满的,不受控制的妖力已然回复平静,多余的那部分妖力不复存在。至于怎么还的,茨木耿耿于怀——大天狗并没有亲上来。

茨木问:“人呢?”

“晴明他在忙正事呀。”

“没问你阴阳师。”

“博雅吗?博雅一病不起,你找他做什么。”

茨木不耐烦:“你想死吗?”

“瞧你说话弯弯绕绕,好没意思。”神乐吃了口瓜,“大天狗他回家去了。”

茨木一愣:“回家?”

“爱宕山呀。是不是很生气?”神乐嚼着瓜,笑嘻嘻地问,“你救了他一命,妖力一交换回来他就直接走了,真无情。”

这两个大妖怪藏着许多小秘密。神乐心痒痒地要套话,她以为茨木会大发雷霆。可茨木并不失落,当她说的都是稀松平常。

“我去找他。”

他起身欲走,动作利落,浑然不像受过伤。神乐捧着碗来不及拦他,人已经走到门口。



“你醒了?”

大天狗正巧从回廊走来。茨木立时明白原委,回头狠狠瞪神乐,神乐一秒被戳穿,唯有讪笑。

大天狗并不嘘寒问暖,而是开门见山说:“妖力交换回来了。”

“感觉到了。”茨木活动左手腕,“我睡了多久?”

“睡?你是疼晕,晕了一天一夜。”大天狗嗤道。

茨木闻言不痛快,认真辩解:“不是疼的。”说完挥了挥当初抓杀生石的左手:“我当时想要一击要她的命,是你的妖力不受控制,在我体内横冲直撞。我一时施展不出,才挨了一剑。”

大天狗淡淡还击:“吞噬了妖力却无法控制,终归还是太弱。”

士别三日,刮目相待,他竟然在口头与茨木也有针尖对麦芒的架势。果然三日当有三日功,练的多了,什么都可顺手拈来。

旁人看来,茨木救大天狗一命又还他妖力,可谓施恩。然而施恩人无施恩意,自然不懂挟恩求报,因此他的回答也是坦荡荡。既不说若我吞噬,你的妖力就还不回去;也不说如果不是我挡剑,你哪里留一条活命。

他脱口而出:“究竟谁更弱,打一场不就知道了。”

大天狗扫视他,目光在伤处一顿后又说:“等你伤好了再说吧。”

这话缓和许多,既不生硬拒绝,也不夹枪带棒地回以挑衅。茨木听了受用,点头说好。

神乐忽然从旁边冒了头:“天天打架,你们不累吗?”

“就你话多。”茨木拍她脑袋,没控制好力道。神乐抱头嗷一声,两眼泪汪汪地控诉他:“我就问问,哪里话多?”

茨木笑了:“你话还不多?我休息你唱的些什么歌,话还不多?”

“那是我自己写的和歌,你不许笑。”神乐微恼,“你一个妖怪,就知道打架,根本听不懂和歌。”

茨木指着大天狗:“可以,他听得懂。你唱唱。”

“你可真烦人!”

神乐闹了个大红脸。

她向往晴明和博雅把酒论歌的风雅,年纪太小只能学个模样,废了几张好纸写几句和歌,倒让茨木这家伙听去了。这回他又要她在大天狗面前丢丑,气得她狠狠用小拳头砸他后腰。

茨木又打她脑袋,这回小姑娘疼的直掉泪。

大天狗过了好半天,才慢悠悠地说:“天天吵架,你们不累吗?”

 

 

 

二.

 

 

 

东风细雨,轻雷殷殷。如针雨丝沿屋檐飘落,如蜘蛛织成一帘网。

茨木跟在大天狗后面。

神乐回了房,说是再也不理茨木童子。他们俩正往晴明的房间去。茨木快走两步到他身边:“你打败了姑获鸟?”

“嗯。”

“事情解决了?”

“算是。”

茨木拦住他:“什么叫算是?”

 

 

当时,源源不断的妖力从茨木童子的右手返回到他身体中。

连妖力回来了这件事都无法有所意识,大天狗已然张开双翼,掀起狂风利刃向姑获鸟席卷而去。妖力在他血脉中骚乱,有他如意控制的,也有陌生冰冷的。妖力混于一起,陌生又磅礴。幸而那个瞬间他心无杂念,竟将这股伴生妖力控制得如鱼得水。

姑获鸟不敌,身负重伤。

可惜,安倍晴明的匆匆而至令他无法当场讨了姑获鸟的命。



“他与姑获鸟离开了。”大天狗说,“后来抱着几个孩子回来。”

“那些孩子这么久了还活着?”

“姑获鸟寻找有奶水的女人,让她们喂养孩子。”大天狗眉头一皱,“孩子都活下来了。不过一旦孩子对女人有了依赖,她就杀了再换一个。”

茨木点头。

大天狗看他一眼,又说:“她实在是愚蠢。”

“是挺蠢的。”茨木说,“不过和我们又无关。”

一个“我们”,一个“无关”。

茨木对姑获鸟并无兴趣,无论她行事多么乖张残忍,抑或如何引人深思,如此种种在他的生活早激不起一朵浪。大天狗眉头皱得更紧,越过茨木继续向前走。

茨木跟上:“不过我挺佩服阴阳师的。”

见大天狗没有接茬的意思,他自顾自再说:“他竟然能劝服姑获鸟把孩子归还回来,不愧和妖怪打了这么久的交道。”

安倍晴明有几分能耐,大天狗早已深受其害。他冷哼:“他一向狡猾。”

茨木又问: “既然已经解决,你为什么又说算是解决?”

大天狗停下说:“姑获鸟是解决了,我们的没有。”

茨木一愣:“不是换回来了吗?”

大天狗刚要回答,前方拐角转出几个唐衣女子。是晴明的式神。巧笑嫣然,罗袖生香,细看是看不仔细面貌的,仿佛隔着袅袅烟雾,只辨认出她们俱画腻红妆。她们向大天狗和茨木施礼,缓缓踱来。

茨木不动,大天狗只好稍稍让出一个身位。

式神们从二人中间鱼贯而过。

大天狗因为向后退出几步,肩膀沾了檐上落雨,泅了一块。茨木见状,随口抱怨说:“这雨,怎么下个不停了。”

正路过的女子闻言一惊,她抬头困惑道:“下雨?”

大天狗正视她。

只见女子蹙起柳叶眉,红唇微抿:“这么好的天气,哪里有雨?”

茨木无心作答。他颇有些不耐烦,大有催人快走之意。大天狗倒是起了几分好奇:“雨下了好几天。”

女子更困惑:“怎么会,这些天的太阳照得这么亮堂哩。”

“别理她。阴阳师的式神全都神神叨叨的。”

茨木拽着大天狗要走,大天狗被拉着走出好几步开外才意识到茨木之举唐突无礼。他猛地甩脱茨木,脸色沉道:“别拉我。”

茨木耸耸肩:“行,走吧。”

大天狗拐过角时最后瞟了女子一眼。

她驻足在原地,抬头去看天空,素手遮眼,仿佛天上真挂着一个刺眼的太阳。

  

 

 

三.

     

 

 

晴明摇扇,式神为二位贵客斟酒。

“妖力交换回来了。”晴明头疼,永远都有解决不完的事,“可是听大天狗说,还有一点小问题。”

东风送香,浮玉翁醅。

安倍晴明的酒喝来甘醇至美,大天狗细细品茗,茨木却一饮而尽。他本不爱酒,纵使贪杯也只与酒吞童子酣畅痛饮,体味不出酒中品质。大天狗余光瞟他,无语良久,不知怎么也连带着如坐针毡。

茨木放下酒杯:“什么问题?”

晴明沉吟:“量是对的,质却变了。”

茨木没听懂。大天狗代为解释:“我体内有你的妖力,而你体内有我的。”

晴明苦笑:“一次比一次复杂。”

茨木困惑:“妖力分什么你我?交换回来不就够了。”

“问题在于——”大天狗摊开掌心,“你的妖力不听我使唤,我的你也用不了。”

他的掌心毫无动静,少顷才有微风携草叶入手,形成小小漩涡。

大天狗将这团漩涡捏灭,说:“控制你的妖力很耗费时间。”

他面上没有波动,内心十分懊恼。那日他将二人妖力控制得如鱼得水;可惜过后,他怎么也再找不回对这股妖力的自如掌控。

茨木不信。

他催动体内妖力,自身的妖力在体内自由来去,大天狗残余的那部分则是束缚不自如。他的情况更糟糕一些。大天狗长于驱使妖力,因而他使用茨木妖力只费时间;茨木却是不得要领,完全驾驭不来。

偏巧大天狗认真地说:“不过这也算是解决了。假以时日,我一定能将你的妖力纳为己用。”

茨木登时垮了脸:“你行,我可不行。”

天知道你的妖力怎么用!

别说他究竟能不能将这股同大天狗本人如出一辙,固执不肯为人用的妖力化为己用;在他真化为己用之前,实力可以算是折损一半——而在这段时间里,他早在大江山被倾轧得连骨灰也不剩了。

大天狗充耳不闻,对晴明说:“明日我回爱宕山。”

“你不许走。”

失去力量尚不足惧。之前他与大天狗交换身体,总归一条绳上两只蚂蚱,见大天狗日日烦闷,心里讨个安慰。如今大天狗事竟身退,留他苦自愁闷,这口郁气还没迎来未来可以预见的倒霉日子就已经按捺不住,欲吐为快。

“我想走就走,你凭什么留。”

茨木起身拽他手腕,冷道:“我偏要留呢?”

又来了。

大天狗要挣脱茨木左手,奈何力气不由人。即使茨木无法控制妖力,身体仍旧是铜浇铁铸的那一副。茨木死死按着他的腕子:“我如果要留,你走不了。”

大天狗眸色渐冷。


眼看局势忽然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安倍晴明起身,折扇拂开大天狗欲召疾风的另一只手。他温言相劝:“过些日子,我有朋友来。”

大天狗立即听懂:“三条京极那位?”

“是。”

大天狗这才不情不愿地收了手。晴明曾提过,他的那位朋友或许有法子解决他们这件事。这么一来,多留几日也不是不可忍受。

他抬眼瞪茨木:“松手。”茨木见他有留下之意,果断松手。大天狗弯了弯手腕,气道:“往后少拽我。”

晴明化了争端,避过家中再添一件祸事。庆幸之余又问:“你们几次交换,有没有发现交换的契机?”

“没有。”

大天狗却一顿:“知道。”

茨木闻言看他:“你知道?”晴明也饶有兴趣:“怎么回事?”

大天狗闭眼回忆几番交换的场景,半晌才睁眼说:“他夺取杀生石那日,我拉住他的右手。之后的几次妖力交换,我都是与他右手相握。”

茨木恍然,伸出自己与常人无异的右手。想了想,确有其事。可稍后又觉出哪里不对,问:“我以前也抓你的手,试过能不能交换妖力。”

大天狗瞟了一眼他的手:“右手。”

原来如此。茨木恍然,随后立刻去抓大天狗,被早有防备的人躲了过去。

茨木提议:“不如再试一次,我们可以试试把紊乱的妖力换回来。”

还试?

事不过三,大天狗便是水淹了脑子也不会再做这样愚蠢的事。

现下状况已然好转,他犯不着犯险再试。无论是交换身体,或是妖力被茨木吸走,这两样的发生概率可考,他何苦再不吃教训,讨一桩霉事。

大天狗断然拒绝:“你做梦。”

“我做梦?”茨木哼了一声,“上一次你也这么说,究竟是谁闭着眼睛做梦?”

话里有话,晴明不明就里。

大天狗气得闷头喝了一口酒。甜凉馥郁,入口馨香,可惜品酒人再无兴致。茨木见状笑了,这家伙恐怕已经恨不能杀死自己。于是他故意又说:“真是可惜。”

晴明好奇:“可惜什么?”

“什么也不可惜。”

大天狗站起来。他长身玉立于前,一时室内无声。

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屋外濛濛细雨不歇,时值黄昏,室内昏暗不明。大天狗立于门边,正当光暗分界;阴影裹住他,晴明只能在晦暗里瞧清他一双清亮的眼。他是孤自一人,他一向是孤自一人。晴明长叹一声。

茨木看着这样的大天狗,没来由想笑;笑着笑着,忽然也就停下了。

 

 



四.

 

 

 

 

雨停不下来。

神乐把手遮在头上,一路匆匆穿过庭院。小雨落在她发梢形成一颗颗极小的珠子,神乐撞上晴明的时候,小珠子一颗颗全滑落了。

晴明掸她肩膀上的水珠:“去哪里了?”

神乐吐舌:“不告诉你。”

有女子从他身后递上温茶。晴明让开,一女将毛毯盖在湿漉漉的神乐身上,另一女子捧茶递给神乐。神乐吹去茶面热气,见了递茶的女子后一愣:“咦?”

女子也一顿,微微一笑。

晴明问:“怎么了?”

神乐奇怪:“你今天怎么出来了?”晴明定睛细看,心下了然。

“我怎么不能出来?”女子笑得温和,“今日天气这么好。”

神乐掖了毯子去看晴明。

日和坊是安倍晴明的式神,跟随他已有好几年。日和坊知晴雨,若能见着她,一日必是好天气。神乐知道,故而在梅雨季节见到日和坊,不免惊讶。

晴明却像是早已心中有数。

他苦笑,抬头看天,好久才喃喃道:“今天天气确实好,她说的没错。”

“真的?”

神乐跟着抬头。天空低矮逼仄,阴沉的要再淋一遭雨,哪有什么好天气。

她正要再问,晴明又叹气说:“是时候去看看博雅了。”

“看博雅?”

神乐呷一口茶,不懂梅雨天与博雅又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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